<div class="tt-title">第百零一回 算计纵横北庭伐交 决断险策龙头锯角
武德三年，五月。这一日，东都城中，洛水河上，晴云舒卷，熏风徐来，柳荡清影，水漾碧波，境物恬淡，景致宜人。宇文博独自牵马，缓步而行，正过御龙桥，忽被一阵飘飞轻絮迷乱双眼，他不禁驻足而停，回首望去，骤见桥前石柱坊门，正是当年初遇杨玄瑛之地，霎时间，尘封往事涌上心头，顿教人茫然若失。而恰此际，却乍闻有人说道：“将军如此狠心，竟欲抛下小妹，不辞而别。”宇文博惊回神来，循声望去，只见王婉儿一脸怨容，立于桥头，依依不舍，双眸秋波流转，两颊啼痕未干。
两人默然凝目，对视良久，王婉儿抬起手来，以袖半掩口鼻，禁不住哽咽说道：“既然将军无意，那时又为何来这洛阳，教小妹空盼一场。”凄凄之语，伤人肝肠，可一想到王世充篡位登基之事，让人愤愤难平，宇文博还是横下心来，扭头避开她目光，冷冷说道：“我专事隋主，但今隋主已故，身无所傍，心无所付，我还留在洛阳城中作甚。”王婉儿说道：“爹爹非贪位者，本救时也，不得已而为之。再说隋主也好，郑王也罢，无非一家之姓，除此之外，洛阳城中，难道真无将军半分留恋？！”王婉儿说着走上前来，猝然趁人不备，搂住他腰身，猛地扎入了他的怀中，又泣不成声而道：“患难两骑绝大漠，并辔千山共雁门；塞上语乱心真切，我非罗浮梦里人。当初武州窟中之诺，莫非将军全然忘了？”说话声中，她颦眉蹙额，双泪涟涟，这般失态，前所未见。
又风过处，繁丝摇落，柳花纷糅，浮絮旋舞，着人目眩心忽忽。一刹那，江南塞北，历历过眼，宇文博神思恍怅，不禁再念起杨玄瑛来，仿还重回天目山中之时。如今隋室覆亡，旧主恩义尽消，肩头包袱已然放下，若当前怀中之人换作杨玄瑛，是否还会如当年那般一口回绝，想到此处，他迟疑之间，双眸不由自主流露出悔憾之色。可王婉儿正抬起头来，全然瞧在眼里，只道他回心转意，含情脉脉说道：“小妹知道将军非薄情之人，不会撇下小妹，独自离去。”自邙山一战李密败绩后，杨玄瑛音讯全无，生死不明，茫茫人海，还可去何处将她找寻。人事无定，聚散无常，错过皆不再来，这眼前之人当惜，又岂狠心把她抛却。且当下软玉在怀，腻云袭面，直教人意乱情迷，宇文博终是心肠一软，轻叹一息，说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姑娘就随我同去吧。”王婉儿当即破涕为笑，说道：“将军去哪，小妹便去哪，此生此世，不再与将军分离。不过爹爹那边，终需于他知会一声。”
谁知两人正说道此处，忽然北面皇城方向奔来一骑。蹄声急急匆匆，惊动二人，转头看去，郭士衡一骑快马已至，还不待两人开口，便大声呼道：“大小姐与宇文将军原来在此，今有紧急军情，陛下请大小姐与宇文将军速去含凉殿议事。”王婉儿一愣，问道：“郭将军可知何事如此紧急？”郭士衡说道：“据报月前李世民剿灭刘武周，平定并州，如今唐军各路陆续出潼关，正往熊、谷二州集结！”唐军屯兵熊、谷二州，其谋东都之心昭然，王婉儿沉思半晌，方于宇文博说道：“小妹从未求过人，今有一事，虽令将军为难，却又不得不乞，还望将军应允。”殷殷切盼之意，教人何忍拒之，宇文博知道今日决计是走不成了，只立在那里，沉默不语。王婉儿见状，又哀恳而道：“爹爹养育之恩，无以回报，今敌兵临城下，确无法弃之而去。求将军安心稍留些时日，待此番唐兵退去，小妹便随将军一同远走高飞。”虽然心中并不情愿，但事到如今，杨玄瑛已找不回来，独自离开洛阳亦无处可去，宇文博长吁一声，说道：“好吧，就依姑娘的意思吧。”王婉儿闻言，心满意足说道：“多谢将军成全。你我这就去含凉殿吧，莫让爹爹久等。”
此刻含凉殿中，一片严氛肃杀。王婉儿、宇文博随郭士衡一同登殿，还见堂下几个文武要员，正就唐兵东进之事议论纷纷，而王世充坐在其上，独自闭目凝思。如今李唐坐稳关中，又收复了并州，而徐世积弃守黎阳后，夏王窦建德乘机南下收了山东诸城，两家势力扩张，皆呈蒸蒸日上。尚幸楚王朱桀迫于李唐及湘州萧铣压力之下，年前举荆襄之众入东都朝拜，俯首称臣，使得王世充兵不血刃，坐收了汉南诸郡，故现今长江以北，已成唐、夏、郑三足鼎立之势。
不过尽管如此，数月前唐军应付刘武周之际，王世充趁虚入侵熊、谷二州，以图西进，却先后于西济州败于黄君汉、九曲败于史万宝，郑军兵锋一再受挫，士气渐落，当下王世充还一副忧心忡忡模样。军师桓法嗣见状，便上前说道：“唐军新定并州，气焰正盛，其势难遏，为今之际，当效蜀汉联吴抗曹之策，与夏王为盟，共御唐兵。”王世充点头说道：“朕恰有此意，未知军师可否走此一遭河北？”桓法嗣应声说道：“臣愿效犬马。”他说着正退下，可王世充似乎还有顾虑，愁眉不展，王婉儿便又来说道：“处罗可汗与李唐言和，无非迫于形势，料他喜于乱中牟利，亦不愿瞧见李唐一家坐强。爹爹若遣使往定襄面见可汗，与之和亲互市，许以厚利，必能间之。”王世充听罢，不禁一拍脑门，转忧为喜，当即说道：“婉儿所言极是，为父怎将此事给忘了，这就传人去定襄馈礼拜会。”有突厥人牵制敌后，再得夏王联手，王世充当即信心倍增，拍案起身，激昂说道：“李密盛极之时，拥众百万，号令关东，朕尚以一战溃之，今又何惧区区李唐入寇。还当趁此机，一役制霸，再进取关中，平定天下！”
决议已定，王世充当即传檄领内诸州，募集骁勇善战之士，征聚洛邑，置四镇将军，分守东都四城，厉兵秣马，积极备战。不过此刻关内长安城东门内外，人头攒动，压肩迭背，热闹非凡。时至午时，东北一路军来，鸣锣开道，大张旗鼓，声威不凡，正是秦王凯旋之师，得胜还朝。眼见长安城中百姓聚集来迎，李世民兴高采烈，当即与诸将下马，携手民众，有说有笑，共往城中步行走去。
军民同乐，和气融融，但这情形，城中远处一名衣锦少年瞧在眼里，却是又妒又恨，他忍不住冷哼一声，于其身旁另一位华服青年说道：“大哥，你瞧他那模样，伐功矜能，笼络民心，其用意之险恶，昭然若揭！”那青年听着，眉头一皱，满心不是滋味。而那少年又继续愤愤说道：“当初大哥若从我计，挂帅出征助我，今日低眉下首来接之人，又岂会是我俩。”原来此二人，正是李渊之子，李世民一兄一弟，太子李建成及齐王李元吉。年前刘武周南侵之际，李渊本欲使太子领兵出师，可李建成却将此事推脱，李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，这才诏齐王前去拒敌。可没想到刘、宋骁猛，李元吉这一去，节节败退，狼狈归来，每想及此，还教他耿耿于怀，如今又亲睹李世民凯旋班师，怎能不教他嫉怒，但他还待再说，李建成却挥手喝止，怏怏而道：“够了，多说无益。二弟已然入城，你我接着他早些回去吧。”说着他一脸不情愿，携人迎着秦王之师走上前去。
毕竟还是亲生兄弟相会，李建成、李元吉强作笑颜，上前装腔作势一番寒暄，李世民还于礼数，而后三人便一同往太极殿去谒见李渊。并州之役，追敌千里，焚巢捣穴，拔草除根，大快人心，李渊乐极之下，加李世民进天策上将，位在王公之上，增邑万户，并改西宫为天策府，赐金辂一乘，兖冕之服，鼓吹九部，班剑四十，玉璧一双，黄金六千，此殊荣乃大唐建国之来，空前未有。至于秦王府上众将，个个计勋行赏，待遇不薄，连刘武周麾下若干降将，也无一例外。而独孤彦云外戚世家出身，其一番事迹被人到来，更得李渊赏识，两人当朝扯了几句旧事，李渊心中一喜，当即赐他袭其父金泉公之爵，并还说道：“独孤氏与我族素有渊源，先前怀恩谋反，朕不得以而诛之，却还痛心疾首。今幸得彦云吾弟不计前嫌，当赐妻淮南公主，也算解我两家恩怨，疏朕心头之结。”时杨玄瑛亦在朝堂之上，骤闻此言，若惊霹雳，她心头一颤，忍不住转头瞧去，恰见独孤彦云正偷望她来。四目相对刹那，武州山头窃窃私语又回响耳畔，只是岁月如流，物换星移，不知何时起，甜言蜜语、山盟海誓，似乎已难让人心动，杨玄瑛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神色，避开独孤彦云的目光。
李渊哪知两人私下这许多繁杂心思，他见独孤彦云闭口未应，不禁问道：“彦云吾弟莫非还有难言之隐，若有所求，但说无妨。”独孤彦云暗地里瞧着杨玄瑛那副漠不关心模样，又回忆重逢后那些人事，忽然间明白过来，武州山月夜已逝，一去难返，留恋徒劳，想到此处，他暗中叹息，猛然伏地拜倒，朗声说道：“谢陛下隆恩，臣誓肝脑涂地，以报陛下恩德。”此言一出，杨玄瑛俄然惊醒，本以为自己放得下，谁想这失去的一瞬间，才发现心底一直在意，李密曾是，独孤彦云亦然，但如今众目睽睽下，圣上赐婚，独孤彦云应允，木已成舟，米已成炊，已无人回得了头，杨玄瑛也只得愣伫于地，凭空惘然自失。
封赏行罢，还有正题当议。自大业年来，隋帝杨广经营四方，皆以东都洛阳为中心，且其地处关东漕运要冲，粮仓丰实，城邑险固，人物荟萃，虽几经丧乱，但洛都地位形势重要，仍不减西京长安，故李唐欲取天下，非先下洛阳不可。东征势在必行，不过王世充旗下兵强将勇，又牢牢控制长江至黄河流域间辽阔一带，决非速战可轻取，李密百战不克终至覆亡亦乃前车之鉴，因此唐军往熊、谷二州集兵同时，还当稳定关中根基，妥善保障后勤，以作旷日持久之战准备。朝中文武百官就此相议，各抒己见，足足论了三日，终定下大略方针：利用渭、河之水作运粮道，以鼎、芮、陕、函、虞、虢六州设水路转运，补给前线大军；遣使往突厥示好处罗可汗，以缓解消弭北方压力；遣使往河北争取结交夏王窦建德，以孤立王世充一方；另外，还以行军总管段德操守延州备朔方梁师都。李唐这一番部署，可谓面面俱到，由此来看，此役征东，其志在统一，毕竟天下大势，合久必分，分久必合，滚滚历史潮流所往，终是万夫人心所向。
唐、郑大战在即，除夏王窦建德外，突厥人亦为两方争夺焦点之一，由于处罗可汗态度举足轻重，今次唐使定襄之人，却是李靖与杨玄瑛，只因两人与可贺敦义成公主多少算是有过交情。如今两人带着黑甲骑出京北行，这一晚抵平城，李靖与沅芷、澧兰携众宿于城中，而杨玄瑛心乱如麻，无心睡眠，这便独骑出城，放马纵奔，不知觉间，竟又弛上武州山头。勒马而停之时，她回眺了一眼山前丘原，却乍见铁蹄骋锐，喊杀恫天，万余突厥飞骑汹涌攻山，战事惨烈，血弥荒野，忽又有都速利镞袭至，博古劲槊横来，令人猝不及防，直教她一声惊呼，再定下神来看去，眼前山麓萧萧，平沙默默，杳无人迹，唯余胡风淅瑟，朔水呜咽。
物是人非，着人感慨，杨玄瑛立了良久，还忆起南崖北魏石窟，尚犹豫该不该去重游旧地，却闻身旁有人说道：“玄瑛妹子为排忧解烦，暂离京师，请使突厥，似乎还来错了地方。”说话声中，红拂已走上前来。杨玄瑛虽被人道破心思，却还不动声色，平静说道：“红拂姐总爱说笑。小妹离开牙庭已久，不知可贺敦近况如何，这次请使突厥，无非去探探故人罢了。”红拂叹息说道：“算来今日乃独孤公子大喜之日，玄瑛妹子这般愁苦，姐姐瞧在眼里，实在揪心。”杨玄瑛淡淡一笑说道：“红拂姐不必多虑。这数年漂泊，聚少离多，时而想想，一人独处，潇洒来去，了无牵挂，也未尝不好。”红拂微微蹙眉，又道：“玄瑛妹子承越公风骨，秀外慧中，相信定能寻到得以托付终身之人。”杨玄瑛不置可否，付之一笑道：“明日还得启程前往定襄，此行突厥，任重道远，实无心理会那些闲愁。红拂姐之好意，小妹心领了。”此话一出，令人不便再言，红拂注视着杨玄瑛，见她那副坦然模样，一时间，猜不透她是否故作洒脱，自然也不知该喜该悲。
长空渺渺，寂夜沉沉，两人聊到此处，红拂无言对之，骤觉尴尬。杨玄瑛见状，便岔开话题，又说道：“先前突厥新主登基，政局不稳，处罗可汗方才于我言和。但今并州已平，大唐日盛，其势危及汗国，依小妹看来，这一次定襄之行，还怕难如人愿，该当提点李大哥早作打算。”红拂思索片刻，说道：“玄瑛妹子言之有理，不知于此有何对策？”杨玄瑛摇头说道：“此事当容深思熟虑。不过李大哥才智过人，料此行不会辱没圣上使命。”两人一言一语，不觉已是漏尽更阑，来日尚有远途，杨玄瑛也就此打住，说道：“王世充工于心计，若其决心一战，亦会设法利诱突厥助之，我等不可落于其后，故明日启程，还当直奔大利城。红拂姐随小妹一同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说着，两人结伴下山，共返平城。
次日一早，一众人继续北行，马不停蹄，直至定襄大利城外，黑甲骑择地扎营，李靖与杨玄瑛便着人往城中递上拜帖。诸人又等了一日，终得处罗可汗允见，李、杨二人命红拂、沅芷、澧兰率黑甲骑留于城外以备不虞，而后便一同入城而去。穿过城中街道，将抵可汗行宫之前，杨玄瑛忽然驻足说道：“处罗可汗乃于可贺敦扶植之下登基，可见义成公主之言至关重要。不若我俩分头行事，小妹潜入宫中，去拜会一趟公主如何？”李靖说道：“也好。玄瑛妹子务必小心行事。”杨玄瑛一点头，辞了李靖，既奔行宫北垣。
大利城行宫本无高墙厚壁，且现下未逢战时，守备亦不森严，杨玄瑛寻了一个僻静无人之处，便轻而易举翻垣入内。待她悄无声息绕开宫中巡卫，又捉了一名落单婢女，问出义成公主所在，而后，她击晕婢女，即寻到义成公主寝殿之前。殿门紧闭，门前无人值守，但殿中隐约还有人声，义成公主该在其中，杨玄瑛蹑足上前，正待报名叩门，却骤闻殿内有人说道：“唐主躬行弑逆，革隋篡位，神人共愤。家父恪尽忠义，欲为故主血恨，匡时救世，但可惜势单力薄，不及李唐兵强将勇，故我今次前来，还为乞请大汗相助。”这说话声音，镌骨铭心，教人毕生难忘，亦令人难分爱憎，这不正是王婉儿。孰料自己紧赶慢赶，终还是教人家捷足先登，且来者又是王婉儿，杨玄瑛闻声霎时怔愕，面色惨白，愣沉于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