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阆风少见顾维驹如此犀利,忍不住便笑了:“你也是个能的,小话儿是一套一套的,就别自谦了,我看你确实是厉害得很。” 顾维驹嗔他一眼:“老爷也来寒碜我。” 下首几个姨娘何曾见过霍阆风如此亲切近人的一面,他是武将,向来又有点严肃,家中子女、姨娘、下人莫不有些怕他,就连先前的孙氏对他也只得“恭谨有加”四个字,便是太夫人,在霍阆风成年后,也不敢直撄其锋芒。此刻见顾维驹对着他言笑自若,不禁都有些愣住了。 正在此时,珍珠倒是回转来了,手里捧个紫檀嵌螺钿山水人物方匣,众人皆笑,这可如何猜,须得有个头绪才好。 顾维驹便想了想,便说了“有所思”三字。 不过些许功夫,吴氏就笑道:“太太有心赏我们东西,这可易得了。” 霍阆风笑问:“这么说你已想到了?” 吴氏便道:“汉时有歌曰‘有所思,乃在大海南,何用问遗君,双珠玳瑁簪’,我猜定是支珍珠玳瑁簪子。” 霍阆风看顾维驹点了点头,情知吴氏射着,便笑:“你太太的好东西,果然是偏了你,可见先前水晶说的不错,你是个灵巧的。” 说着珍珠就把匣子递到了吴氏手中,她打开一看,是一支缉米珠茉莉花簪子,米粒般的珍珠缉出一朵朵小巧精致的茉莉花,挨挨挤挤一大簇地连在玳瑁簪脚上。未见得多名贵,只取个心思精巧罢了。 吴氏谢过顾维驹,立时便让身边的丫鬟鸣蝉帮她插戴起来。可巧她今日穿着米白衫子,丁香色妆花眉子比甲,鹅黄织银喜相逢锦裙,戴原先那支刘海戏金蟾的赤金簪子且有些不配。如今换了顾维驹赏的彩头,反倒更合适了。 周氏便道:“既是如月得了彩头,下面定要让她出一出血了。” 吴氏倒也大方,早叫另一个侍婢蛱蝶准备好了,放在一个剔红富贵平安大圆盘里,上面盖着一块翠蓝绸缎,看上去方方正正的,可这样的物件实在太多,众人也道不好猜。 顾维驹道:“我覆,也得‘有所思’三字,如今到你,也得有个什么字才好。” 吴氏笑着应了,想想说了“圆器”二字。 这下却是霍阆风笑道:“《说文》里有‘壶,昆吾圆器也’想必这是一把壶了。” 吴氏便道:“我想这也太简单了些。” 周氏嘟着嘴道:“老爷还与我们争这彩头。我正觉得‘圆器’二字耳熟,还不待人想,您倒先说出来了。” 霍阆风最爱看女子娇嗔的模样,当下道:“这有什么,我虽射着,彩头归你便是了。” 周氏却狡黠,嫣然道:“老爷射着,自然是归老爷的。若是您心中过意不去,便请补返奴些好东西便成。” 霍阆风听了哈哈笑着,同顾维驹说:“你看看,这便惦记上了。” 顾维驹冷眼瞧着,却仍展颜道:“反正老爷有那么些好东西,便分些许给咱们姐妹,又当得了什么了。” 吴氏忙接着道:“老爷可不能偏心,今儿咱们这些人,可要听者有份的。” 霍阆风笑得更是厉害:“这一个二个,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。” 说笑着吴氏便揭了绸布,开了装壶的盒子,原来是一把金錾花葫芦壶,壶身錾刻着牡丹花和白头翁组成的白头富贵图,匠心独运,刻工精湛。 霍阆风看着这把壶眼熟,不免多看了几眼,恍然道:“这是那年……” 吴氏点点头,有些羞怯地道:“正是那年奴进门时,老爷赏下的。” 霍阆风看她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温存,缓缓地道:“今日我得了这彩头,改日再赏你个更好的便是。” 顾维驹却注意到周氏的表情,一排银牙狠狠咬了咬下唇,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:“如月真是聪敏得紧,不但得了太太的彩头,如今还有老爷的赏赐。不知要拿这一把壶换来多少好东西呢。” 吴氏却只笑着不说话。 霍阆风听她这些拈酸喝醋的话,略有点不悦地皱了皱眉,顾维驹却赶在他之前,把这壶塞到了她手里,并道:“说起来,还是你们老爷占便宜,送出去的东西,转一圈又回到他自己手里,哪能让他赢得这么容易。来来来,这彩头给你,咱们这可是‘肥水不流外人田’呢。” “好大的威风,”霍阆风佯作生气的样子,“顺手便把我的彩头赏人,还敢说老爷我是‘外人’?” 顾维驹笑道:“我们都是女子,只有您是男子,自然便是‘外人’了。” 众人闻言皆笑起来。 霍阆风亲昵地扭了扭她粉光雪艳的面颊,调笑道:“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。” 顾维驹闪身躲着他的手,并道:“既然您射着,下局便该您了,可得拿一样真正稀罕的好彩头才行。” 霍阆风道:“那让珍珠替我去跑一趟。” 珍珠依言去了,几人又喝了几杯水酒,吃了些糕团。便见珍珠捧个画珐琅西洋人物图方盒过来。 霍阆风又道:“这次无论你们谁得了这彩头,才真叫‘肥水不流外人田’呢。” 周氏嘟囔着:“这次总该轮到妾了吧。” 吴氏却笑道:“我看这次必是太太得着了。” 郑氏和王氏的存在感微弱到仿佛隐形人,全程除了赔笑,还是赔笑,几乎不言语。 “那也未必,我笨得很,”顾维驹笑道,又对霍阆风道,“只望您说个简单的,也好让我先得了。不然待会儿轮到这些精乖的,只怕我更射不着了。” “那我便说个简单的,”霍阆风哈哈笑着,“便‘送客’二字吧。” 这简直就是送分题了,大家都明白霍阆风有心让太太得个彩头,就连周氏也不敢抢答,众人均望向顾维驹。 顾维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,感激地朝他笑笑,虽然这覆就算是皓哥儿都能射着,但说实话,她也就只有这个水平了,忙道:“想必这是一个茶盏了。” 霍阆风道:“确是茶盏。不过若再出一字,你可能想到此盏出处?” 顾维驹为难地道:“您存心考我,看来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。” 霍阆风笑:“是你的便是你的,不过玩罢了,猜不中又有什么打紧。我只出一个‘变’字罢了。” 顾维驹暗想,既然是茶盏,那多应是瓷器,可关于古代瓷器,她所知不过‘汝官哥钧定’几大窑,若“变”指的是“窑变”的话……想想便胡乱猜到:“难不成是钧窑?” 霍阆风抚掌大笑:“如濡机敏,猜也猜得如此准。” 说着命珍珠开了盒子,盒中深蓝如意卐字纹暗花漳绒上,静置着一个钧窑的窑变茶盏。那釉色呈玫瑰紫、红二色,交相融汇,变化万千,灿若云霞,鲜艳夺目。顾维驹拿起来把玩一阵,颇有些爱不释手之感。 接下来一局因顾维驹已出过彩头了,便由周氏覆,她的贴身丫鬟蜻蜓捧来一个银素面菱花盘,一块牙白八宝球路纹宋式锦盖住盘中物件。 周氏便道:“便覆‘柯烂’二字。” 没想到这次却是王氏脱口而出:“呀,是围棋。” 众人皆笑言此覆简单,一射便中。只有顾维驹默默地回想“柯烂”究竟是何典故,可惜她前世压根就没下过围棋,愣是想不出来。 揭了一看,是个剔红的围棋盒,雕得便是王质观棋之事,棋盒内是一套玻璃棋子。 霍阆风看了便道:“你若今日不拿这个出来,我险些忘了,当年还是我教会你下围棋的。” 周氏埋怨:“您怎能把这都忘了?当年何先生教您,您回来便教我,可我学得慢,您又日日要与我对弈,那时候啊,下棋下得我梦里都在打谱。” 霍阆风大乐:“也不算太慢,何先生走之前,你已从要我让十子到让五子了。” 周氏也乐:“可您跟何先生下,却始终要他让您七子呢。” 霍阆风摇摇头:“我如何比得何先生,如今他已是宫中的棋待诏了。” 顾维驹暗自冷笑,周氏反应也算快,跟着吴氏有样学样,这一记回忆杀就使得很好。不过她也不会去破坏这幅郎情妾意、青梅竹马的温馨景象。说来也奇怪,她跟霍阆风也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了,也有过甜蜜的共处,可她还是无法全身心投入进去。就像此刻,她看着霍阆风和姨娘们,就像在电影院看一场戏,会有情绪起伏,但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,并没有真正的触动,更谈不上心痛或者生气。 她正胡乱想着,那边霍阆风和周氏还在回忆着当年学棋的趣事,郑氏的婢女螽斯不一时也就回转来了,手拿一个黑漆描彩花鸟纹木匣。 郑氏便道:“我覆‘玉环’二字。” 众人便想了想,顾维驹不精此道,霍阆风不与妻妾相争,吴氏已得了彩头,王氏也不开口。只得周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,娇声道:“既覆‘玉环’那定不是玉环,想必是与之相关的物件。我看这匣子形状扁而细长,瑞香妹妹手又最巧,容我瞎猜一个,匣内许是丝绦吧。” 郑氏笑着点点头道:“水晶姐姐哪里是瞎猜,分明是一看便知了。” 说着便开了匣子,递给周氏,众人一看,果然是一条五色加金线吉祥结长穗丝绦。周氏轻笑着道了声“偏了妹妹的”就顺手把匣子递给了身后的另一个贴身婢女青蚨。 这时只剩王氏了,她的贴身丫鬟萤火也是早有准备,拿出一个粉彩万花纹捧盒,递给王氏。王氏便覆了“瑞脑”二字。 霍阆风道:“你们都得了彩头,这个香炉便算我的吧。也不枉我在这儿跟你们耍玩了这半天。” 众人皆笑着点头道好。 待霍阆风开了一看,是个青瓷万字纹香炉,便道王氏覆得不准,若是瑞脑,可不该是铜香炉才对。硬要罚她吃三杯酒。 王氏苦笑:“老爷可绕了妾吧。大家伙儿中,就妾没得着彩头,这会子再吃三杯酒下去,明朝定要头疼。可不是‘赔了夫人又折兵’嘛。” 霍阆风也笑:“别说这小气劲儿的话,哪里就真让你空手而归了。去求求你太太,她好东西多,手又松,指头缝里落点给你,也不枉你吃这三杯水酒了。” 周氏也道:“好妹妹,不过三杯水酒,咱们谁还不知道谁,你哪里就这点子量呢。” 吴氏笑着推了推郑氏:“快去灌了她来,咱们好跟太太再讨些彩头。” 郑氏举着杯递到王氏嘴边:“你一个人,可犟得过咱们五个人?识时务者为俊杰,快快吃了酒吧,准有你的好。” 王氏避无可避,只得吃了三杯酒,又朝顾维驹笑道:“太太可得赏我些好玩意,这结结实实三杯酒,实是要吃得我头疼的。” 顾维驹也笑:“瞧瞧你们,竟都是一点亏不肯吃的。罢罢罢,谁叫我是你们太太呢。只可怜了珍珠,来来回回这么跑,只怕腿都要细了。” 王氏便拉了珍珠:“好姐姐,好歹可怜我些儿,再跑这一趟吧。改日我做东,也请你吃酒。” 霍阆风指着王氏就笑:“珍珠快去,捡着你们太太的好东西挑一件来,不然她定不肯依的。” 顾维驹也拉着珍珠:“好珍珠,你可是我的人,别光听他们的。我同你讲,哪里只我有好东西了,把你老爷的,也拣一件来。他拖我落水,可不能饶了他。” 珍珠依言笑嘻嘻地去了。不一时拿了一个大漆描彩|金钱葫芦的两层盒子回转来,当众开了盒子,对王氏说道:“王姨娘,你来看看,可是不是好东西了。我可没替我们主子心疼,专捡了那值钱、稀罕的物件。你若是瞧着好了,别忘了请我吃酒。” 众人一看,第一层放着一柄紫檀描金镶玉如意,虽不算稀罕,但却贵重;第二层放着一对老坑冰种翡翠镯子,虽不如顾维驹自己带的玻璃种,但因水头足,又通透,品相也是极佳的了。 王氏再四地拜谢了霍阆风和顾维驹,又允诺改日必请大家吃酒,众人说笑一番,带孩子们耍玩够了,这才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