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九十六回 谲异深谷阴魂还阳 奇诞幽林鬼影作怪(1 / 2)紫鸾记首页

独孤怀恩正与王行本密谋不轨之事,做贼心虚,骤闻唐帝李渊之义女、华阴主不期而至,惊恐万状,方寸大乱,忙于王行本说道:“我等尚未起事,怎就走漏风声?!”王行本也甚为诧异,寻思片晌,却哑然失笑,回道:“宋王麾下袭取虞县,李世民大军粮道岌危,华阴公主此刻携其书信来访,定为此事。”独孤怀恩兀然想起,先前自己确有遣人往柏壁求援,他这才松了一口气,说道:“王将军言之有理。这华阴公主来得正好,自投罗网,当将其拿下祭旗!”说着他正欲喊人传令,王行本赶紧拦住他说道:“大人且慢,杀她一个公主,易如反掌,不过此一来还怕打草惊蛇,走漏了大鱼。”说着他又凑上前去,压低嗓子,如此这般一说,独孤怀恩当即露出一脸奸笑,唤门外小厮前去迎客。

那小厮即得主命,便赶去前院,正打开门来,只见门外三名女子,立于檐下,身披油帔,皆以雨笠半遮脸容,还看不出样貌来。那小厮不禁一愣,而当先一名女子,想是先前叩门说话之人,她一见着小厮出来,便迫不及待抢上前,责备而道:“公主殿下前来,怎这么久才来应声开门。这外头大风大雪,若是冻坏公主身子,汝等可担当的起。”她话音刚落,另一名女子却又说道:“澧兰不可无礼。独孤大人也是陛下表亲,亦是我等长辈,岂能如此放肆。”话虽如此,小厮还是一面连连赔罪致歉,一面将她三人引入客厅大堂。

三人步入堂中,弹去肩头雪片,相继解下雨笠油帔,正是杨玄瑛与沅芷、澧兰姐妹。那小厮接过三套笠帔,毕恭毕敬说道:“老爷正更衣,片刻即至。公主稍坐,小得这就去为公主煮一碗姜茶,暖暖身子。”小厮转身而去,杨玄瑛便于堂中四下观望,只见客厅大堂里,丹扉银屏,珠帘翠箔,装潢甚是考究,其中陈物摆设也尽是珍奇古玩,稀世之物,还彰显富贵大家气派。据闻此次秦王北征,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独孤怀恩先于其麾军自朝邑赶往河东县,打通粮道,算来至今也不过月余,短短时日,独孤怀恩不与将士风雨同舟,却在这县城中安起豪院,暴敛横财,独享清福,其品性可见一斑,杨玄瑛不禁心生反感。

正此时,独孤怀恩已至,见着杨玄瑛,施礼而道:“公主自绛州赶来,有失远迎,还望公主见谅。今夜便让府中备一席陋宴薄酒,为公主接风洗尘。”说着便将她迎入座中。不过杨玄瑛先入为主,对其已有成见,不愿与其太多客套,便还了一礼,开门见山而道:“独孤大人不必如此劳神,今晚辈自绛州来,为的还是贼兵南下,来截粮道之事。”说着她一示意,沅芷即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书信,呈于独孤怀恩,说道:“秦王殿下正在绛州,抽身不得,故请公主前来,协助独孤大人退敌。”看来杨玄瑛此行,确如王行本所料,乃为虞县战事而来,独孤怀恩如释重负,他接过书信,草草阅毕,又说道:“秦王胜赞华阴公主之才,此番有公主相助,我心无忧矣。”杨玄瑛淡淡恩了一声,问道:“晚辈此行南下,途中听闻虞县业已失守,不知如今河东县情势如何?”独孤怀恩笑道:“此乃老夫诱敌深入之计也。当下探马来报,敌军正营于中条山北麓,涑水之畔,老夫正待其渡水之时,麾军击之。”

独孤怀恩此前往柏壁求援,信中所书十万火急,杨玄瑛主仆三人这才带人披星戴月,马不停蹄赶来。岂料几人到了此处,他竟是一幅胸有成竹模样,杨玄瑛诧异之余,还觉此中蹊跷。独孤怀恩又继续说道:“秦王信中所言,公主带来八百精骑,不知现下何处。”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,独孤怀恩言辞前后矛盾,令人生疑,杨玄瑛既已察觉,自然不会全盘托出,她浅浅一笑说道:“军情紧急,晚辈快马先抵,以安独孤大人之心,至于余骑,尚在途中,克日即至。”独孤怀恩略显失望,正待再说,忽有小厮来报:“通议大夫刘世让自关中前来,求见老爷。”独孤怀恩一愣,显出一副惊惶神色,半晌,他方镇定下来,起身说道:“刘大夫此来,想必也是因虞县战事而来。”杨玄瑛一点头,又闻独孤怀恩于小厮说道:“有请刘大人。”说着他以袖掩住口鼻,干咳两声,还于杨玄瑛道:“近日天寒地冻,老夫不幸略感风寒,身体抱恙,请公主恕老夫失陪片刻,老夫去去,服贴药就来。”说话声中,他已行色匆匆往后堂疾步走去。

未过多时,小厮引上刘世让来,与杨玄瑛先行见过,各施礼数,二人尚未有暇对话,独孤怀恩便返回堂中,他与刘世让客套寒暄了几句,这才说道:“刘大人此行可为虞县战事?”刘世让说道:“不错,臣正随陛下巡猎于西岳之时,闻之独孤大人镇守河东告急,臣奉上命,先行将兵三千,前来援应。”独孤怀恩说道:“如此说来,陛下不在长安城中,却是去了华山?不知陛下此行巡猎,带了多少兵马?”刘世让说道:“算上千牛备身、千牛卫等,总计万余兵马。”独孤怀恩连连点头,又继续追问李渊巡猎华山诸多细节。

这边敌军已兵临城下,独孤怀恩却还有闲心去管李渊巡幸西岳之事,杨玄瑛坐在一旁听他二人交谈,察言观色,心中已认定独孤怀恩必然另有所图。而此时独孤怀恩简述了一番虞县战局,又说道:“老夫收到探子密报,敌军这几日便会渡河,眼下时机成熟,当趁此进击溃敌。公主与刘大夫若无异议,就于明日平旦校场点兵出师如何?”刘世让听罢,起身抱拳说道:“如此甚好。下官这就去打点准备。”说罢,由小厮相送,刘世让已然离去。杨玄瑛见计议已定,亦起身告辞,却听独孤怀恩喊住她说道:“公主千金之躯,怎耐外头风霜雪雨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老夫也难向陛下交待。公主若不嫌弃,还请于寒舍暂住一夜,明日同去校场如何。”杨玄瑛本不愿留宿,但转念一想,这不正可借机探探人家到底有何阴谋,于是她微笑而道:“如此也好,那就打扰独孤大人了。”

时至入夜,用过晚膳,便有两名下人将杨玄瑛与沅芷、澧兰引入偏院一间厢房,那下人临走之时,其中一人还说道:“小的就在屋外守候,公主若有吩咐,尽管使唤小的。”那下人说罢,走出屋外,果然一动不动立在门口,寸步不离守候在那。看这情形,杨玄瑛等人一举一动,已在其监视之中,不过她依旧不动声色,佯装无事,靠在床头闭目养神,沅芷、澧兰亦各自卧榻小憩。

不觉间已近夜半三更,风雪交加,寒流袭人,厢房外留守之人想是疲累不堪,蜷身倚着阑干打起盹来。杨玄瑛却忽然翻身坐起,唤醒沅芷、澧兰,三人凑在内室床头,杨玄瑛小声说道:“我观独孤怀恩言行可疑,必有不可告人之事瞒着我等。如今陛下正在华山,与此地相去不远。独孤怀恩心怀叵测,多半不利于陛下。”澧兰大吃一惊,险些呼出声来,幸有沅芷及时伸手掩住她口唇,方才未惊醒门外之人。而此时,又听杨玄瑛继续说道: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澧兰莫要着慌,先自乱阵脚。”沅芷说道:“公主言之有理。只是独孤氏三朝外戚世家,陛下也敬他三分,眼下我等无凭无据,也难问罪于他。”杨玄瑛沉吟半晌,说道:“我怕独孤怀恩背后还有人指点。敌暗我明,为今之计,还当静观其变,以静制动。若独孤怀恩有所异图,迟早会露出马脚。”

三人正说到此,远处依稀传来巡夜击柝之响,正深宵人静之时,可屋外却骤起一阵窸窣脚步声近来。杨玄瑛与澧兰屏住呼吸,全神戒备,而沅芷业已拔剑在手,轻悄跃至房牖之下,探头顺着窗隙向外窥去。许久,屋外又一阵碎步渐渐远去,便再无半点声息,沅芷又瞧了一会,方才蹑手蹑脚回到内室床头,细语而道:“只是轮值换班,看来那独孤怀恩意欲将公主软禁于此。”杨玄瑛思索片刻,哼一声,冷笑而道:“我若欲走,仅凭这两个庸夫俗子,又岂能拦得住我。只是还恐城外从骑遭遇不测,但逢有变,我三人力不能支。沅芷当替我出城,引众往南,入中条山中藏匿起来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沅芷一愣,急道:“独孤怀恩包藏祸心,此地龙潭虎穴,杀机四伏,奴婢又岂能弃公主独自离去。”杨玄瑛笑道:“沅芷毋需担心,有澧兰相伴,脱身不难。倒是沅芷此去,无人照应,还得格外小心保重。”杨玄瑛如此一说,沅芷虽有不舍,却也只得从命,但澧兰又插嘴说道:“只是屋外有人守备,沅芷姐又能如何出去?”杨玄瑛说道:“这些人只在意我来去行踪,又怎会注意一个丫鬟。澧兰去将我琵琶取来。”话音正落,沅芷心领神会,即拜别杨玄瑛道:“公主保重,奴婢这就去了。”

夜阑时,青女过,玉絮乱坠,琼苞碎打,小院深处轩檐下,烟条露叶,银装缀点,曲槛空阶,素衾封裹,冰阙瑶苑,清晶无瑕,这一副景致,还迷醉人魂。杨玄瑛抱着琵琶,忽然推门而出,两名下人即刻警觉,其中一人便上来问道:“公主深夜欲往何处去?”杨玄瑛莞尔而笑,说道:“长夜漫漫,无心睡眠,见这小院玲珑雪影,分外妖娆,自当抚琴一曲,方不负此良辰美景。”说着,她全然不理会那两名下人,只自顾弹指叩弦,和着流漾飞音,莲步轻移,踏雪缓行,华裾飘香,罗袜生尘,绰态柔媚,妍姿婀娜,只教那两下人瞧得,哑然失神,谁还注意到沅芷早已金蝉脱壳,自后窗翻出厢房,藏踪匿迹,远走高飞。

次日平旦,独孤怀恩于校场擂鼓召集众将,刘世让亦率关中军马三千依约前来更受节度。待杨玄瑛与澧兰抵至校场,独孤怀恩骤见少了一名婢女,愕然半晌,却碍于彼此身份,不便当众开口询问,只得说道:“未知公主麾下八百精骑,何时可抵?”杨玄瑛一脸无奈,说道:“吕梁山道本就崎岖,眼下又是冰雪封冻,怕是一时半会难至,我已派人前去接应。不过此处战机不可耽搁,独孤大人只管出师即可。”三军将士齐聚,箭已上弦,不得不发,独孤怀恩紧蹙眉头,白了她一眼,这才登上帅台,点将拨兵,发号施令。

至日上三竿,雪霁云开,澄空浮碧。独孤怀恩引军望虞县东进,正抵涑水西浦,已见对岸敌军集结,开始涉水渡河。这时机把握不差毫厘,刘世让还真道是他料敌在先,钦佩不已,可杨玄瑛在一旁却是冷眉冷眼,凭轼旁观,不置褒贬。而此刻,又见独孤怀恩拔出将剑,与左右说道:“时在当下,趁敌半渡,必可溃敌,传令擂鼓进击!”话音正落,钲鼓擂动,喊杀大噪,前排弓弩手应声张弦乱射,左右两路轻骑亦突奔猛进,直撞对岸敌兵。

怎料这路敌军却是不堪一击,眼见唐军来势汹涌,回山转海,敌军众卒尚未接战,便纷纷拽兵四下逃散。也恰唐军乘胜掩袭之际,杨玄瑛忽然注意到敌军之中,另有一名青衣男子策马冲突,溃阵乱局里,虽还是看不清他样貌,可其手中一双鎏金短鞭,确还认得,正是当年独孤彦云手头兵刃。自龙门山刘军大寨告破,那名青衣男子离去,这数日来,其身影犹在脑中翻来覆去,难以忘怀,如今终于再得重逢,杨玄瑛心中疑团未解,怎甘心纵其而去,更何况,她眼下已认定那青衣男子定是独孤彦云,这也顾不得许多,当即掣缰拍马,迎其而去。

杨玄瑛此举突然,澧兰见状一怔,赶紧疾呼两声“公主”,却已唤不回她来,也只得纵马随后跟去。此时杨玄瑛匹马当先,仗槊冲入乱阵,左右撩打,分开人从,又提马一跃,正落在那人身后,她乍然一声娇叱直喝其名:“独孤彦云!”那青衣男子闻声,浑身一颤,不禁回过头来,两人照面,这一次杨玄瑛看得真切,此人不是独孤彦云又会是谁。旧人再遇,百感交集,心有千言万语,但到了嘴边,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,杨玄瑛望着独孤彦云,一双凤眸,秋波流转,盈盈欲泪,可那青衣男子还似陌路之人一般,一声不吭,扭过头去,拨马便往南走。

若然此人真是独孤彦云,他又为何不与自己相认,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眼下好容易才见着那人,杨玄瑛已下定决心,誓要刨根究底,问出其中缘由,于是,未及多想,她也掉转马头,急起直追。两人两骑,前后交逐,风驰云走,奔轶绝尘,眨眼间,已远离涑水河浦战场,直抵中条山脉一道溪谷之前,杨玄瑛眼看既要赶上那青衣男子,又大声再呼其名,却见他头也不回,加鞭催马,窜入一片茂密松林,绕树而进。那青衣男子始终不言不答,只管一味闪躲逃避,杨玄瑛难耐气上心头,恼羞成怒,冷哼而道:“独孤彦云,今日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,本姑娘也要追着你!”说话声中,她亦拍马随之闯入林中。

中条山脉,东接太行,南临黄河,西眺华岳,而其北坡屏河东盆地,山势最为险峻,崖壁陡峭,涧壑幽深,弥山亘野遍铺千年老松,干云蔽日,深不见底。僻境穷谷,人迹罕至,杨玄瑛追那人直撞入密林,还显得有些冒失。不过此刻,她情迷意乱,早失了冷静,哪还有心多想,只自顾目不转睛盯着那人背影,连连鞭策驱马急行。尽管如此,那青衣男子似乎更了然山林地形地貌,只见他七弯八拐,轻车熟路,未多久,便甩开了杨玄瑛,再瞧不见人影。好在山间雪地,其人销声匿迹,其马蹄痕犹在,杨玄瑛仍未死心,还继续循着足印追踪而进。